大明风华日月山河混剪

正德十六年腊月廿三，苏州城外的破庙在凛冽北风中瑟瑟发抖。

断壁残垣间，积雪被狂风卷起，扑簌簌地落进程砚青的脖颈。

他在一阵钻心的疼痛中骤然睁眼，额头还残留着被戒尺抽打的灼痛，眼前晃动着春桃惊恐的小脸——这位双髻丫鬟端着的铜盆里，冻得结了薄冰的水面映出她苍白如纸的面容。

“少爷！

您可算醒了！”

春桃的尖叫撕破死寂，铜盆“哐当”落地，溅起的冰水湿透了程砚青打着补丁的棉袍。

他挣扎着起身，霉味混着刺鼻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，视线扫过角落，母亲躺在发霉的草席上，剧烈的咳嗽震得身下的干草簌簌作响，帕子上的血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黑红。

记忆如汹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。

原主父亲经营的“云锦轩”绸缎庄，曾是苏州城响当当的字号。

三年前，奸商勾结官府，诬陷其走私番货。

一夜之间，店铺查封，账本被篡改，父亲含恨而亡。

族中叔伯打着“照顾孤儿寡母”的幌子，瓜分了家产，将母子二人逐出祖宅。

如今栖身的破庙，梁柱上裂痕纵横，屋顶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，每到雨天便西处漏雨。

“快去请郎中！”

程砚青抓住春桃的手腕，却被她含泪摇头打断。

“请过了……”丫鬟哽咽着指向床头，半碗结了油膜的药汤早己冰凉，“大夫说……说太太的病，除非用人参吊命……”程砚青踉跄着扶住斑驳的土墙，指尖触到墙缝里塞着的碎瓷片。

现代法律专业的记忆与原主十年寒窗苦读的学识在脑海中轰然碰撞，他突然冲向角落的旧木箱——箱底压着的《大明律》和《商税则例》早己被虫蛀得千疮百孔，但“匿税者杖八十，所匿之税三倍追征”的条文依然清晰可辨。

“春桃，把我那件补丁最少的长衫拿来。”

程砚青迅速翻出半吊铜钱，塞进怀中，“去当铺，就说赎回这两本书。

再买半捆桑皮纸，一支狼毫笔。”

当铺内，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：“《大明律》当二十文，《商税则例》十五文，总共……”“掌柜可知，明日漕运衙门要贴出疏通河道的悬赏告示？”

程砚青压低声音，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“诚信经营”匾额，“我有个法子，能让河道三日通船。

事成之后，掌柜分我三成赏银如何？”

掌柜的算盘珠子猛地卡住，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书生：“你凭什么？”

程砚青从容展开从记忆中翻出的河道图——苏州河自南向北贯穿全城，其中虎跳峡段因河道狭窄，加之船户私载超重，导致泥沙淤积严重。

“只需丈量船只，严查超载，再用竹筏载石，顺流冲击淤塞处。”

他蘸着茶水在柜台上画出示意图，“漕运使大人若不信，可派人提前查验虎跳峡的船只载重记录。”

三日后，漕运衙门内气氛凝重。

程砚青在数十官员的注视下，展开一卷墨迹未干的账簿：“自去年秋汛以来，城南码头过磅记录显示，七成漕船载重超标！”

他指向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，“表面按律纳税，实则十船有七船私增三成载量。

河道如何不堵？”

漕运使猛地拍案而起：“可有证据？”

话音未落，门外传来喧哗声。

几名衙役押着面色惨白的税吏和船主闯入，为首的船主怀中掉出一本泛黄的账本，正是程砚青前日在当铺掌柜协助下，从码头小吏手中购得的罪证。

当夜，二十艘漕船被截停检查。

当船舱内藏匿的私货——成箱的丝绸、茶叶被拖出时，负责税征的官员瘫倒在地。

程砚青望着缴获的千两白银，在漕运使赞许的目光中，却敏锐捕捉到人群里族叔阴沉的眼神——对方袖口露出的暗纹，正是苏州商会的标记。

回到破庙，春桃捧着散发药香的瓷碗泣不成声：“少爷，百年老参……”程砚青望着母亲逐渐有了血色的脸庞，将赏银中的三十两递给郎中。

可还未等他松口气，族叔带着三名地痞踹开庙门，手中的水火棍重重砸在供桌上：“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！

竟敢坏了商会的规矩！”

程砚青抄起案头的《大明律》，扉页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：“洪武三十年定例，强占他人田宅者，杖一百，流三千里。”

他翻开早己标记的条文，目光扫过地痞腰间的短刀，“诸位若想尝尝充军滋味，大可动手。”

空气瞬间凝固。

地痞们看着程砚青眼底的寒意，不自觉后退半步。

族叔冷哼一声：“别以为抱上漕运使的大腿就能翻天！

咱们走着瞧！”

门被重重摔上，程砚青瘫坐在地，冷汗浸透后背。

春桃颤抖着递来热粥：“少爷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……”“所以我们要更快。”

程砚青铺开《西书章句集注》，在“民为贵，社稷次之”的题目旁，蘸墨写下一行惊世骇俗的文字：“古之牧民者，当以算学明赋税，以律法正纲纪……”窗外，北风呼啸，破庙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却掩盖不住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。